【赖冠霖x裴珍映】自渡

难得几句废话

时间背景均为架空 不要追究 追究我也不理你

有bug的话 也别告诉我 就当没看到吧

篇幅原因  个别事情没交代清楚 以后也不会交代了


依旧的

OOC

万字预警


自渡-陈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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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渡你,也渡我。




一.


家住珍爱路的宋先生打算将二楼的空房间出租。

他在花园门口贴上了“吉屋出租”的广告,未干的墨迹顺着纸流下来,沥沥拉拉的看着好不邋遢,迟疑了一下又把招贴广告取下,回屋重新誊了一张,再贴上去的时候,已经改成了“空屋出租”。

珍爱路在租界内,整条路房屋样式风格统一,漂亮的尖顶欧式洋楼,道路上是参差整齐的梧桐树,此时正值深夏,梧桐树叶片亭亭如盖,倒是省去了遮阳的烦恼。

宋先生一家三口,宋先生在霞飞路的华茂商行上班,宋太太是全职太太,温婉贤惠,在家相夫教子,小女儿真真今年六岁,正是伶俐的年纪,乌溜溜一双眼睛,说话奶声奶气,很招人爱,是珍爱路上的小明星。


宋先生宋太太最近有件烦心事——小孩夏日贪凉,前些日子带去郊外水库玩了一下午,回来就感冒发热。本是常见的伤风,吃了药打了针却不见转好,反而又愈发严重的趋势,表现在开始絮絮叨叨讲胡话,睡得时候讲,清醒的时候还在讲。

小孩喃喃细语听不清楚,只见她对着空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谁在聊天,大人插话也听不进去,急的宋先生宋太太团团转。

邻居方太太敬鬼神,逢年过节都要去庙里上香告佛,甩着手帕来探望真真,临走前神神秘秘的对宋太太说,不如请个先生到家里看看。

宋太太嘴角一圈火燎泡,努着嘴只能细声细气的讲话,……来看了呀,西药针剂也都用啦……

话没说完便被方太太打断:不是医生,是风水先生。

宋太太登时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嗓子里嗬嗬的半天讲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我去同叔平讲一声,到时候可能还要劳烦方太牵个线。


翌日,风水先生就上了门。那是个带着圆眼镜穿着灰扑扑长袍的老头儿,怎样看,都像是书里的专门坑蒙拐骗的江湖油子。不过做派倒有模有样,先是在房圌中央燃了一股线香,后又神神叨叨的来回走了一圈,复又贴近真真的床,附耳听她口中的喃喃自语。

最后,他捋着山羊须似的胡子道:令嫒的确是缠上了什么东西,不过好在对方品性不坏,贪玩罢了,见令嫒活泼可爱,他又孤苦寂寞,想做个伴。


此话一出,宋太太口鼻掩着手帕就扑到真真床前,好生哭嚎了一番,模样令人心酸动容,宋先生在一旁也是面如土色,额头上渗出些豆大的汗珠子来,不过好歹强撑了一丝神志,手抱拳上前恭敬请教:那先生可有法子,小女总不能,总不能陪“他”一辈子吧。

那老头笑道:好说好说……府上风水位置欠佳,容我摆几件容器。末了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说道,楼上客房空着也是空着,二位不妨考虑新招一位房客,老朽以为,年轻的男性最佳,说罢,收了宋先生备下的礼,仙风道骨般的翩然离去了。

这就有了开头宋先生招租的一幕,不过广告登了好几天,却还是未有租客登门拜访,想必一来是珍爱路租金颇高;二是时局不好,人人都往乡下去避难,城市的租赁境况倒不如原来那么火热了。

好在真真一日比一日康复,脸蛋也血色红润起来,宋先生也逐渐忘了这回事,只当是女儿被烧糊涂了。却不想一日下班回家,皮鞋还未换下,就听见女儿在花园中嬉戏的声音,他当是家里来了学校的小同学,慈祥的扭头发问:真真,在与谁讲话呢?

真真手里抱了只红白相间的皮球,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神采,……在与哥哥玩呢!

那花园里,除了真真,却空无一人。


隔日,宋先生亲自到报馆,恳求报馆替他登一封招租广告。报馆的学童手里捡着如雪花般堆砌成小山的信件,头也不抬的讲,我们这里登满啦,您最快也得等到下周啦!

宋先生急的直跺脚,再不登,我女儿的命就没啦!


 

二.


停靠埠头的邮轮只在本城停留一个上午,船上的小西崽一间一间的查着客舱,走到头等客舱的一间,却发现还有人躺在铺位上呼呼大睡。

他上前摇醒了客人,对方也是睡得浅,一脸迷糊着起来,脸上还印着睡痕,张口就问到哪儿了。

小西崽觉得好笑,:先生,船已经靠岸,客人早就走圌光,您再不起,就要跟着回法国啦。

赖冠霖这才登时如梦初醒,急匆匆的在铺位底下找皮鞋,蹬上后又起身去找皮箱,那头小西崽早已将他的琴盒连同皮箱拎好,毕恭毕敬的请他下船,有了小西崽的伺候,赖冠霖行至舷梯已经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好,回身接了自己的东西,又塞了几块的小费过去,等上到码头时,又是个俊朗清爽利利落落的漂亮青年。


码头有黄包车上来招徕生意,车夫殷勤的替他提皮箱,卑卑的问他到哪里去。赖冠霖上了车,见座位上有张前人扔下的报纸,车夫眼疾手快的想替他扔掉,被赖冠霖挡掉,不碍事,我拿来解闷,你自管跑,我说停就停。

报纸日期新鲜,却还是今天的,赖冠霖来到本地还没落脚地,本想去会馆借宿几日。转而一想,到时候搬家又要费一番周折,不如看看哪里招租,最好是那种即刻拎包入住的。

本城报末尾专门开辟出一版登广告专用,赖冠霖在角落里看到个豆腐块大小的招租广告,不过足够醒目,因那上印着“急租”二字,仿佛还不够,又加了三个叹号上去。他目光下移,觉得这广告有意思,入住条件上倒是与他的需求相匹配,不过那广告下又加了行小字,叫人称奇,大意是只招年龄在二十五上下的男子。

赖冠霖抖抖报纸,把那一页仔细撕下来,折成手掌大小塞进口袋里,又看看当空的烈日,这么不多会儿,他已觉得浑身汗津津的了。他从上衣兜取了块手帕擦汗,倾身对车夫说:劳烦跑趟珍爱路二十五号。


租界外的黄包车到了辖区边缘便不让再进,赖冠霖只得拎着皮箱和琴盒自己徒步去,直到走到那条树林阴翳的路上,赖冠霖才觉得身上的苦痛减轻了大半。


宋太太坐在屋里打毛线,她要趁着真真学琴回来做些活计,不消几天,兴许就能打出一件毛背心来;客厅里那台“奇异”牌电风扇许是哪里出了毛病,总听见扇叶咯咯的响,她一边心想着要宋先生下班回来拿去五金店送修,又听见有人揿门铃,直觉自己是幻听。直到那电铃又铃铃的响起来,才慌张着抛下毛线去开门,迎到花园的第一道门,才看清门外站了个青年。

宋太太眼皮一紧,果不其然,那戴金丝边眼镜的青年温文尔雅的开口道:请问府上是否有空房出租?


宋太太迎了人进来,却又不好意思,她没想到广告刊登第二天,就有人上门;又觉得自己一人在家,有陌生男子在,总是不自在——好在对方进退有礼,进门后就跟着宋太太上二楼看房,目不斜视,一点没有打探主人家隐私的想法。

宋太太稍放下心来,主妇心态却又上来了,见青年对房间看起来甚是满意,忍不住开口询问:小先生不大像本地人?

赖冠霖点头:我祖籍在北方,刚刚在法国念完了书。

宋太太咋舌,登时对这青年刮目相看:嗬,原来是留洋回来的——时局戡乱,怎么不好好在外国找份差事呢?

赖冠霖只道:国家危亡在即,我辈自当有以自觉而奋斗尔。

宋太太笑着称是,又问了赖冠霖姓名年龄,这才放下心来,开口道需等当家的回来敲定合同,让他先暂且搁置了行李,随自己下楼喝口茶去。

楼梯是黑柚木铺的,踩上去吱吱响,宋太太穿的软底子拖鞋,踩上去也有细小的声音,赖冠霖穿了一双皮鞋,踩上去声响大些,他眼瞅着宋太太银红色的旗袍下摆消失在楼梯口,耳边却仿佛还有有人踩楼梯的声音,他扭头去看,楼梯空荡荡的。

头顶悬着一盏琉璃灯,微不可察的轻轻晃动着。


三.


赖冠霖在珍爱路二十五号落了脚,宋先生一家人热情周到,女儿也聪明可爱,年纪虽小,眼里却能透出对赖冠霖的喜爱。

他之前委托在同城的本家兄弟询问的工作也有了着落,就在本地大学里,靠他本行吃饭——教音乐。

赖冠霖在法国念的古典音乐,专攻小提琴,他有天分又勤奋,成绩优异,教授多次劝说他留下,赖冠霖却深知落叶归根——早晚都是要回去的,哪怕故乡于他实现理想乃是一片瘠土,可血液里流淌的,终不能平息的,总是叫他夜来幽梦忽还乡。

他做好了随时颠簸流离的准备,也自在这一隅安静里寻得片刻安宁。

课教的轻松,学生也倒听话,只是常常夜不能寐,倒不是因为别的——他择席择的厉害,宋先生家里柔软的席梦思固然舒服,却经常叫他一觉起来肩颈疼痛,白天时常精神不济。


电台里播报午夜有台风暴雨,到了夜里竟闷得不成。赖冠霖冲了澡,头发还滴着水珠,真丝睡衣贴在身上,不一会儿竟又黏答答的了。所幸天气播报准确,不一会儿就起了风,风里夹杂着略微腥的水汽,想必是暴雨将至。

他最爱这一刻的凉爽,脱了鞋坐在窗台上拉琴,宋太太上楼敲门提醒他别忘关窗,以免穿堂风过撞碎了玻璃,说完又踩着拖鞋啪嗒啪嗒下楼去了。


顶头的电灯摇摇晃晃,一堂家具的影子投在月牙白的墙上也摇摇晃晃,屋外不一刻就电闪雷鸣,伴着疾风,赖冠霖拉琴拉的入神,已至浑然忘我的境界——Vivaldi的夏季第三乐章,节奏跌宕起伏,与窗外风声雷声交织在一起,旋律的疾驰伴随着大雨的倾泻,一个霹雳接连一个霹雳,震耳欲聋的雷声滚滚,最后一道惊雷落下,一曲终了。

屋内霎时如白昼般,赖冠霖赫然发现,他床上,却坐着一个人。他一手举着琴弓,一手拎着琴,呆愣的站在原地,不知那人是何时进来。

他只当是房东的亲戚,劣性顽皮,闯了他的屋子——他眼镜还未来得及带,模糊的视线里也能知晓对方模样生的好看,巴掌大的脸儿,黑漆漆的瞳仁儿让他想起小时候玩的玻璃珠子,月牙白的长衫,坐在床上,双手撑着下巴,正乐吟吟的望着他,却不说话。

赖冠霖喉头自上至下滚动了几番,这才开口发问:你如何进来的?

那人笑,莹白的手指顺着床围栏点来点去,声音清脆好听:我呀,一直就住在这儿。

赖冠霖这才慌张了,倒还记得不能摔了琴,仔细把琴收进琴盒,方才与那人交谈:不知阁下是否与宋先生签订过合同,我倒未曾听说这屋子还有租客……

那人不耐烦的打断他,谁租他的房子啦……这房子本身就是我的,我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说罢轻盈的从床沿跳起来,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赖冠霖仔细抽圌动鼻息,错觉迎面扑来一阵清爽的水汽,那青年脚步轻巧,落地无声。

赖冠霖不经意低头,伴随着那电灯摇摇晃晃,地上除却自己的影子,却是干干净净的了。

面前的,竟不是人。

那人笑声清脆,也不恼人,确仍听的赖冠霖额头迸汗,他道:别怕,我不食人骨血。

若不是有窗台撑着,赖冠霖怕早就软成一滩烂泥,这会儿却强撑着开口:那你怕是要索我的魂魄?

那人又咯咯笑起来:你这人到有意思,明明怕的不行了,还强撑着什么呢!你琴拉的好听,再来一段,我就不索你的……魂魄。

赖冠霖从善如流的重新开了琴盒,琴架在肩膀上又给了他实感,遂又闭眼,琴弦摩擦,又淌出一首Mendelssohn的E小调协奏曲,曲调婉转如水波荡漾,他如擂鼓的心跳便又缓和下来。

一曲完毕,他小心翼翼的睁眼,房圌中空荡荡。

雨声渐停,赖冠霖听到楼梯拐角的石英大钟当当当的敲了三次,子夜竟已过了。


 

四.


赖冠霖在办公室枯坐了一下午,空堂的同事见他目光发沉,好心劝慰:小赖先生怕是来了南国水土不服,见你几日都精神不济,傍晚一道去江边走走,吹吹风,也凉快些。

赖冠霖思来想去都不知该如何解释原委,嘴上却推托:心意领了,说了也不怕各位见笑了——赖某幼时掉过江,险些还丢了命,除非万不得已,是从不靠近水边一步的。

同事称奇:记得你是打内陆来的,怎么还会有落水一遭?

赖冠霖苦笑:四岁时跟家中长辈坐大船下江南游玩,生性顽皮,顺着甲板的栏杆溜了出去,失足落水,好在……他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同船有位识水性的青年,义无反顾的跳下救我,我被托上来了,江中水流湍急,暗涌遍布,那位却是为了我,年纪轻轻失去了性命。

那同事没想到还牵扯出这么一出,一时间讪讪的不知如何回应,半晌才道:只保佑那位见义勇为的青年,积了大德,已投胎转世,肆意人间去了吧。

赖冠霖眼神怔怔,如今过了二十年,再叫他回忆,只记得透过碧波的水面,还能望见晃眼的太阳,耳边只剩江水翻滚的声音,连母亲唤他的声音都模糊不清。

唯一确凿的记忆,是横穿他肋下的双手,有力的将他托起。最后一眼,却是那人模糊苍白的脸被卷入船底,消失不见了。


太阳还未落山,太阳的余晖把江面染成了暧昧的昏黄色,粼粼细波卷着江水特有的腥气扑面而来,有水鸟啾啼,羽翅点着江水滑翔而去,远处的跨江桥梁还未修葺完成,汽笛呜呜的由近及远,码头上红的黄的巨型广告牌鳞次栉比。

赖冠霖未告诉那位同事,他当年落水的时候,大船正途径此地。


赖冠霖不随房东一起搭伙,自己在外用了晚饭,许是让他想起旧事,忍不住叫了一小瓶绍兴黄酒佐菜。一人独酌易醉,等到他懵懵懂懂被饭馆伙计推醒的时候,已经是月明星稀的时刻了。左右还不忘拎了皮包结了账,门口有伙计替他叫好的黄包车,一路拉回了珍爱路。

宋先生宋太太睡得早,被门外皮鞋踢踢踏踏上楼的响闹吵醒,宋太太蹙眉:改明要跟小赖说一声,这样晚回来,扰到主人家休息,有点没礼貌。

宋先生嘴里应着翻身又睡死过去,被宋太太怄气的使劲一点肩膀,却也不见再醒。


赖冠霖又拉起了琴,他这会子心烦意乱,十足十的体现在琴声里,琴声晦涩,曲不流畅,他颓然的放下琴弓,转头却又看到了那月牙白的身影。

他这次瞅清了那人的面容,对方却依旧是那个姿势,却不再笑意吟吟,反而有了愠色,见他目光转来,气道:好难听,糟蹋了曲子,我不许你拉了。

许是酒意上脑,赖冠霖没了前日的恐惧,他靠着窗棱目光投向外,看到对面花园里葳蕤的花木,嘴中失笑:连鬼也听得懂曲子了!

对方走近,借着月色打量他:你这是怎么的啦?

赖冠霖揉揉额角,与“他”攀谈起来:……想起了一位故人。

那“鬼”近身揶揄,许是想瞧清他脸上有没有泪:哪家的小姐叫你相思入骨啦,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可真难看。

赖冠霖闭了双眼,权当自己在做梦,但翕乎间若有若无的水汽和扑面的凉意却骗不了人。在这仲夏夜里,说书先生最爱的那一段聊斋志异——画皮女鬼,可惜对方是艳鬼,却非佳人。

对方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呸了一声,你才艳鬼……我都同你讲了我不食人血肉——你知道艳鬼要靠着啖人心食人血,方才保住面容不腐,容颜秀美么!

赖冠霖奇异道:那你是谁……

青年笑道,一时间如月芳华初绽,竟叫他移不开眼:……我也叫珍珍,珍宝的珍。

赖冠霖打趣道:你一个大男人,怎起这样娇滴滴的名字?

青年执起他的手,赖冠霖感受到彻骨的寒意,情不自禁的缩了下手,对方面容掩不住的失望,却将他的手放下,喃喃道:裴珍映……我叫裴珍映。



五.


宋先生与宋太太饭后在站在花园里消食,小女真真就在不远处玩耍嬉戏。

夫妻俩闲话家常,话题免不了在他们的年轻房客身上打转,宋太太朝二楼紧闭的门窗望去,口中奇道:那小赖先生想必也是个洁身自爱的人,他这样年纪的人,不大都爱上舞厅么!那百乐门夜夜笙箫,十里洋场灯火通明,一眼望去不都是他这般的青年才俊和小姐佳人!

宋先生耸了耸肩:我看他倒是脾气古怪,也不常与我们主人家来往,只是把自己关在房圌中拉琴,难不成是个痴子罢?

宋太太叫住真真到自己面前,抽圌出腋下的手绢替小女擦去额前的汗珠,又放她去追捕蝴蝶,犹豫开口道:……也有怪事,自打他搬来,也不见真真提起那“哥哥“了呢。


楼上正替学生修改乐理作业的赖冠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主人家翻来覆去八卦了好一会子,直觉后颈凉意,不自觉动了动已经僵硬了的肩颈,无奈道:珍映,不许作弄我,给学生改坏了作业,你负责么。

裴珍映收回正要去吓赖冠霖的手,不满的负手走到他桌前:没劲没劲,我多怀念初见你那个晚上,瞧把你吓的一脸魂不守舍……说完觉得那场景历历在目,不禁拍手咯咯笑起来。

赖冠霖摇头失笑,说来也怪,他一个在国外接受了不短时间科学教育的人,竟也被这鬼神唬的一愣一愣,将那劳什子唯物主义抛之脑后,专心与这鬼做起伴来。

裴珍映又道:你怎么总是一副训斥我的口气……我走的那会儿都二十四啦,按理说,你该叫我一声哥哥,你留过洋,却也不能将老祖圌宗的长幼有序忘了个干净吧!

他见赖冠霖嘴角噙笑,竟得寸进尺起来,在他眼前飘来飘去,那月白的身影幻化成萦绕不散的水汽,丝丝凉意钻进赖冠霖的皮骨,却也不可怕,甚至比那电扇却还消暑呢!

裴珍映最终识破了他的心思,鼓嘴气到:好哇……你敢寻我开心,当心我晚上入你清梦,坏你与佳人幽梦的好事!

裴珍映这才看清赖冠霖的神情,他嘴角含笑,一双幽深的瞳仁也自有笑意,他看穿那笑意温暖,顿感到一股难耐的苦楚从左半边的身子蔓延开,却来不及细细感受,就见到自己的身体已幻化在空气里了。

赖冠霖想捉住他的手,却只捉住了一股凉风。


裴珍映的玩笑话到底起了作用,午夜梦回,赖冠霖竟然真的梦到了那只顽皮鬼。却不是在这幢房子里,而是在碧波荡漾的江心,他与裴珍映划着一叶扁舟,周围乃是汤汤的江水,不见两岸,也不见青天。

天地仿佛混沌成一体,却只有他俩,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到何处去,只是漫无目的的操纵舟桨。

他面前的裴珍映却还面色红圌润些,依旧是那月牙白的长衫,眉目间噙着淡淡的笑意,赖冠霖正欲开口,下一秒,却见他纵身一跃,遁入了江中。

那江面竟毫无波澜,仿佛一滩死水,赖冠霖大惊失色,连忙扒住舟缘,想要喊他的名字,可是嗓子竟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一样,他奋力呼喊,然而茫茫天地间,却只剩自己一人了。


他倏然睁眼,天花板上的吊灯被月光拉长了影子,窗棂一格一格的投在织了锦绣花开的地毯上,窗外蟋蟀蝉鸣,整条珍爱路都在静谧无声的沉睡中。

然而屋内空空,却仍不见裴珍映的身影。



六.


赖冠霖在办公室接到家中电话,免不了又是赖太太的一顿说教。

赖老爷到他这儿只得了一子,从小锦衣玉食里长养起来的,又遭过罪,捡回条命来更是呵护备至,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他们这个年代的青年,有幸却也有大不幸,头遭刚将封圌建礼仪抛至身后,迎面而来的就是国家动荡,这让他们本身都极具时代特征——满腔的热血与抱负,似乎只要一声号令,就能脱下西装,拿起枪杆,为国奔计。

上一辈却没那么多心思,赖老爷赖夫人还处于开化的边缘,对于赖冠霖的放纵,完全出于溺爱与宽容,而这宽容也并非无圌界限的。他们自身恪守纲常伦理,却又时刻谨记儿子命途坎坷,这前后的矛盾促成了赖夫人一颗操劳心,一个礼拜一通电话,十天半月一封家书,耳提面命的提醒他勿要近水,连洗澡都不可盆浴,往多说了又责怪他不肯回到故乡,道是有赖家照拂,哪能发愁找不到一份比大学教师更安稳的工作呢!

不过赖冠霖也练就了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这边电话里嗯嗯应付,那边手头转着笔想着其他,见赖夫人终于有要放电话的趋势,才想起自己也有事要问,踟蹰着开口,却又怕提起赖夫人的伤心事,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下决心问道:母亲,二十年前那位救我一命的恩人,你可知他安息在哪里……我重回旧地,怎么也要去探望一番。

那旁却也是料想中的沉默,过了半晌,赖夫人才道:我何尝不想补偿呢,我们又不是不知恩的人……最起码逢年过节,提些礼品上门,为亡人上柱香,总算是表表心意,只是——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起来,那家人也有意隐瞒,如今过了二十载,怕是早就不知辗转到何处了。

赖冠霖也未抱希望,避免听见母亲哭声而心慌,便寻了个理由匆匆挂了电话。


是日下班,赖冠霖路过房东客厅,见宋太太正专心捣鼓着一台唱片机,她弓着身子,颈子上沉甸甸上的多宝串使她不得不梗着脖颈,以免那坠子磕碰到柜子上。

于是他出言道:宋太太,需要帮忙吗?

宋太太吓了一跳,抚着胸口转身,细细的眉毛扬的老高:哎呀呀,小赖先生,你可吓死我啦,走路怎么这样悄无声息的。

赖冠霖抬脚:皮鞋踩在地板上,听着总心烦意乱,我在办公室放了双软底布鞋,下班回来走路也倒舒服。

宋太太打量着他一身,暗灰格子的西装西裤,雪白的衬衫领,里边还有件同色的马甲,只是脚上蹬了双不伦不类的厚底布鞋。

她拿着帕子掩着嘴不住偷笑,却还夸赞:小赖先生一表人才,这样的中西搭配,到舞厅里转一圈,保不齐明天就成了新潮流呢。

宋太太心里暗赞赖冠霖的知书达礼,也庆幸这样的房客教她如此省心,思绪及此,妇人心性又忍不住上来了,她瞅着赖冠霖饱满明亮的额头,虽然不及来时红圌润,却依旧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庞,忍不住问道:小赖先生,我这房子,住的可还……舒坦?

赖冠霖笑,已经准备上楼去了,点头称是:宋太太的房子收拾的温馨宜居,冠霖也盼早日攒下本钱,也住上属于自己的房子呢。

宋太太这才放下心来,她心知肚明赖冠霖的家底必然不薄——不说那日日不重样的衣裳,就说那隔几日就拎回来为主人家饭桌增菜的食盒,也丝毫不像是为了幢房子而奔波的人。

不过他们理亏在先,也自然不追究赖冠霖的隐瞒,目送着他的西装裤脚消失在口,便又觉得那风水先生是满口胡言,于是快乐的又回去继续捣鼓那唱片机了。


赖冠霖阖上房门,四下打量了下,才开口叫道:裴珍映!珍映!你在么!

那顽皮鬼即刻便显了形,坐在窗台上望着他,开口道:你与那女主人说那么久的话,也不怕宋先生回来疑心。

赖冠霖脱去西装外套和马甲,又将收进裤腰的衬衫拉出来,瞅见裴珍映,心中却松了口气似的——他怕是鬼迷心窍了罢!

他失笑:宋太太年纪长我好几岁,我可没那姐弟恋的喜好——

裴珍映抓圌住话柄:嗬,原来你还有些大男子主义,亏得留过洋,这样不开化么!有道是爱无圌界限,爱了就是爱了,管他甚么年龄性别呢!

赖冠霖咋舌,心道现在鬼魂怕也与时俱进了罢,嘴上打趣,小裴哥哥,可也曾这样轰轰烈烈的爱过一回?

裴珍映又失魂落魄了,也没注意到赖冠霖的称呼,半晌才回道:不曾……

赖冠霖自知失言,也不再话题,摘了手表,正要脱衣服去冲澡,却听那边裴珍映大惊失色道:你脱圌裤子倒也先讲一声!

赖冠霖怔忡了一刻,随即朗声大笑,有趣有趣,原来鬼也会害羞——你害臊什么呢,大家同为男子,何况我现在是这间屋的主人,你是客人,客随主便,你倒也管不住我。

裴珍映自知讲不过他,背过身去,赌气道:你脱你脱,脱个精光也没人管你,话音未落,却突觉背后有温暖的气息环绕,他一惊,不知什么时候赖冠霖已经走到他身后,比自己还要悄无声息!

他笑意吟吟,脸上有种得逞的神色,他手撑在窗台上,两手虚虚将裴珍映抱了个满怀,衬衫早已散在脏衣篮里,露出常年不见太阳的、雪白却又精壮的上身:小裴哥哥,可不许偷看我洗澡——

裴珍映神色愠怒,转头去揪他的耳朵,却又头一遭如此和赖冠霖贴近,他已摘下那副金丝眼镜,那双深似古井静似深潭的眸子黑黢黢的,戴上眼镜是一番风景,摘下却又是另一番风景,无论怎样,却都能让他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他头回知道,鬼也能有感觉呢……

赖冠霖这遭也是头昏脑涨,他眼里只容下裴珍映那细致漂亮的眉梢,微微向下撇的唇角,不知亲上去是什么感觉呢——约莫也是冰冰凉凉罢?

他登时如梦初醒,逃也似的躲进了盥洗室,这下他肯定,自己是鬼迷心窍了!

 


七.


赖冠霖却又做了那个梦,茫茫天地,水天一色,对面的人笑意吟吟,下一秒却扑入水里。

又是惊醒,不过这次,却有了不一样——裴珍映立在床柱前,月光照进来,窗棱在他的绸布长衫上投下一楞一楞的影子。

他听到声响,回头蹙眉安抚:梦魇住了罢?别怕,小裴哥哥替你守着呢。

赖冠霖拿起床头的棉帕子拭去额头上的冷汗,又抓起茶缸子,也不顾那里头的残茶苦涩,一口吞下去,冰冰凉凉,方才叫他镇定了些。

夜风伴着晚香玉的香气吹入窗子,蝉鸣到底是日渐弱了——秋天已经来了。

赖冠霖开口,你也不睡的么……

裴珍映转过去头,你见有鬼睡的么,笑话。

赖冠霖沉吟了半晌,又换回了称呼:珍映,你可否告诉我,你是如何去的。

话出口了,便又懊悔起来,好端端的,自己提这档子事干嘛呢,平白无故的惹他伤心么!

裴珍映回头,他动了动身子,半天才动弹了一下,却是将盲目飞进来的小虫掂在指尖,那飞虫受不住他的寒气,直直的坠下了地。

他涩涩的开口:……我不记得了。

赖冠霖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对方却说:我只知道我家在这里,不是这栋宅子……这条路翻修不过才十几年,而距离我离开阳间,倒也已经二十载了!

赖冠霖见他神色漠然,心脏却抽抽的疼,像是谁的手,把他的心脏翻来覆去的在手掌心里拿捏,疼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挪开了半边床,让出自己体温暖了半宿的地方,招呼他过来,你来。

裴珍映扬眉,……你要与鬼同榻合衾而眠?

赖冠霖但笑不语,手上还是按在身旁,眼神催促着他过来。裴珍映这才挪动脚步,僵硬着往铺上躺下了。


他背对着赖冠霖,虽然看不到,却能感觉到那人面对着自己躺下,目光盯着自己的后背,像是要把自己盯穿。

裴珍映喃喃道:赖冠霖,我游荡人间数载,迟迟不能投胎轮回,不为别的,只是我真的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是如何死的——像我这样不知来历的孤魂野鬼,阎圌王是不肯收的,只有等我想起自己是如何脱了凡胎,才能坠入六道轮回,再重新投胎……若上辈子积怨太重,许是也做不了人了。

不知今夜,他话为何如此之多,却还像说不够似的,也不管身后的人是否都听进去了:我也不愿再做人了……投胎做只动物也好,你喜欢什么动物?漂亮的猫儿狗儿都行,被人养着,也没了风餐露宿的烦恼……他语气又轻快起来,赖冠霖,你以后要小心脚下的活物,没准那就是我的转世呢!


身后的赖冠霖盯着他细腻洁白的一小段颈子,他不知自己怎么的了,心脏钝痛到不能自已,只得闭眼装作睡去。

他只盼夜色昏沉,裴珍映看不到他颤抖的眼皮,和悉数被枕巾吸去的眼泪。

他感受到了裴珍映仔细翻身的动静,那扑面的干净的水汽愈发近了——唇上有凉意,与他料想中的,一模一样。


他听到裴珍映说,遇到了你,我情愿不要再想起来了。


 

八.


深秋已至,珍爱路上的梧桐树仿佛一夜间都褪了色,葱青的颜色一下变得金黄,又一下变得深黄。

下过几场雨,雨势也不大,只有一点点淅淅沥沥的声音,潮圌湿的地砖上铺满了落叶,行人打着伞走过,有女士的鞋跟踩进水坑里,溅起一小片水花。


宋先生和宋太太最近都发觉楼上的房客近来练琴入了魔——一天只要不上班,赖冠霖多半的时间都要将自己锁在楼上,一刻不停的拉琴。

宋太太几次去敲门,好心劝他歇一歇,门里是礼貌的回应,待到宋太太下楼,琴声便又孜孜不倦的响起来。

好在琴声优美,也不恼人,宋先生宋太太只当房客最近坠了爱河,借琴声消愁罢了。


裴珍映一天里出现的次数愈发少了,尤其是在白天,多半时候只是虚虚的一道身影,夜里倒还好,却不如从前顽皮——偶尔静静听赖冠霖拉琴,偶尔替他翻阅学生的作业,夜里却也只是在床边守着,不让梦魇扰了他的清梦,却不再与他同榻——逾越了,是要消阳寿的。

理由不难猜想,他游历于阳间二十载,痴念深重,再不遁入轮回,等着他的,却只有魂飞魄散了。

赖冠霖见他日益透明的身体,心中苦闷发狂,他知道这苦痛无解,因有自古圣人教导:人鬼殊途,他爱裴珍映如何发疯,却也无法插手半分。

一人一鬼偶尔在房间两头遥望,皆不做声;偶尔站在一处,赖冠霖将今天的新闻念与他听,关心本城哪家的小姐又要出阁了,临江阁的水晶肴肉没往前做的好吃了,北边的战事打得怎样了,皆不谈将来以后。


这种自我欺瞒式的日子令赖冠霖终日浑浑噩噩,热心的房东终看不下去了,借着踏秋的名义,由宋先生开着汽车,四人一道上郊区的灵音寺里求个签。

赖冠霖隔着玻璃往二楼窗户看,直到那尖顶的房子被枝丫完全挡住了,才默默的回头,与他一同坐在后座的真真抬头看了看赖冠霖,将手中的洋娃娃塞与他手中,赖冠霖摸圌摸她的头发,唤了一声:……真真。

对方奶声奶气的应道:珍珍,会好起来的。

赖冠霖扯起嘴角,未去理解小孩口中意思,胳膊肘撑在车门上,恍惚间,已到了灵音寺。


赖冠霖虔诚的跪在佛前,佛殿修得殿宇宏伟,高大的金身佛像慈眉善目,于滚滚红尘之中普度众生。

他闭眼默念祷告,再睁眼时,一老僧不知何时立在他身侧,佛珠光亮,目光慈爱:施主痴念至深,却不知身在局中,应知万事皆有因果,若将执念放下,于人于己,皆为善举。

赖冠霖不解,我何时在局中,我理应是局外人……若是在局中,何不能将他解救与水火之中!

老僧闭目,摇头远去,镜花水月,犹似梦中,一世的善因,皆有一世的善果。



九.


赖夫人又发了封长信来,除了日常的询问,信末附了张便笺,那上头只是一串地址,反过来,却是父亲的字迹。

赖家这几月费心打听,花了不少人力物力,二十年前的恩人的去处终是有了着落。

赖冠霖请了一日假,又找了代课老师,在清晨间就匆匆出门,先是到码头坐渡轮,后又是坐汽车,辗转了大半日,才找到了便笺上的地址。

那家人对于赖冠霖的造访却像是早有预料,欠了身便把他迎进门。那青年若还活着,是已近不惑之年,当年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青年的父母皆已过世,思子心切,竟未曾贪恋人间半分。


如今看守的是本家兄弟,引了赖冠霖到祠堂,恩人父母在上,赖冠霖利落的叩了响头,顾不得额上印记发红,颓然道,……怎不见大哥牌位?

本家兄弟蹲在祠堂外抽旱烟,闻罢将那烟头往台阶下的花丛里一磕,烟丝抖落,那叶子便可见的枯黄成一团,霎时没了生机。他道:我表弟的尸首没捞着,就只立了座衣冠冢,当留个念想,你要不嫌弃,就换双鞋,随我上山去吧。


山路泥泞,又刚下过雨,赭褐色的泥水浸圌湿了鞋袜,又将裤腿后边撒上了一片泥点子,像是哪个画家随手一挥。

本家兄弟问道,你从城里来,落脚在哪里。

赖冠霖道:租界内,我租人家的房子。

本家兄弟回头看他,眼神惊讶:……珍爱路?

赖冠霖点头称是,对方却不再多语。

到了半山腰,本家兄弟不再往前了,指着草丛深处道,你去罢,说罢又蹲在一旁吧嗒吧嗒的抽起旱烟来。

赖冠霖扒圌开半人高的蒿草,那孤零零的墓碑便立在其中。

他行至碑前,那篆金的字和照片,都使他不能思考半分。

老僧的话犹在耳畔,于此刻,竟不啻于在他脑海内落下一道道惊雷:……身在局中……万事皆有因果……一世善因……一世善果

黑白照片上的青年眉梢精致,眼睛迥然有神,微微向下撇的唇角,以及那烫眼的大字,无一不令赖冠霖神魂俱丧。


——爱子裴珍映之墓。


 秋雨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了,细密的雨像是灰色黏圌湿的蛛丝,织了张细密的网,将天地间的万物都笼了起来。

本家兄弟站起身来,望了望蒿草伸出仍跌坐在墓前的赖冠霖,深深的叹了口气。


赖冠霖回程的汽车上又做了梦,山路颠簸,他的梦也不怎么踏实。

梦境还是那个,只不过有些微不同了——他用力扒住船缘,十指尖泛白,嘴里哭喊着,裴珍映,裴珍映,你上来!我不要你救!该死的是我!

那滩江水却不再波澜不惊,他讶异的瞧见,江里的倒影幻化成一个人,那与他二十年前,记忆里隔着一层碧波江水下那张苍白却逐渐清晰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裴珍映被那冰冷的江水,永远封存在了二十四岁的夏天。

他蓦然睁了眼。

汽车还在下着秋雨的山间奔驰着,山风顺着窗户缝呼啦啦的吹进来,他的泪,早已淌了一脸。



十.


裴珍映彻底消失的那天,本城罕见的放了晴。

南国的秋天,本来总该是暧昧不清的一片阴翳,却难得的出了太阳。楼下宋太太张罗着要趁机晒铺盖,仰着头叫赖冠霖也把被褥拿下去一同晒晒。

赖冠霖起的早,却不愿睁眼,他凝神听着窗外一切开始苏醒的迹象——婉转啾啼的鸟叫,楼下道路上车轮碾压的声音,报童的自行车铃响,楼下宋先生的咳嗽声……

他依旧闭着眼,仔细体会着这间屋子里的一切,试图感受点什么,可那只是徒劳。

裴珍映走了,他漂泊了许多的年月,不知来时路,不知何处去,被困在这一隅围城内,惶惶不可终日,而如今终有归处。


他用前半生的因,渡了他后半生的果。

因果有缘,有缘就是因果。

再见,也许就不用生死相隔。


他茫然的背过身去,却又忍住不落下泪来,这下他终于不用顾念着什么,也不用难为情,而可以痛快的大哭了。

也再没有人嘲笑他,也再没有人,试图去拭掉他的泪了。


 


零.


江边新修了观景台,延伸出去十几米长,偌大的一个台子,到了夜晚华灯初上的时候,伴着江风习习,也不失为一个约会散步的好去处。

赖冠霖加了会班,又碰上周末全城拥堵,索性放弃了开车,打算绕着江边徒步走一段,再去搭地铁回家,车子嘛……周日就叫秘书开到家里好了。

路过新修的观景台,人群熙熙攘攘,赖冠霖本无意凑热闹,却忽听见有人在拉琴,许是为了谋生,许是为了街头表演,他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在街边拉小提琴了。

曲子他倒未听过,但他约莫是什么时下圌流行的曲子,用音色如此美妙的小提琴来拉,着实有些暴殄天物了。

但拉琴的人却有几分本事,难得不卖弄。

赖冠霖透过人群张望,只瞥见了一片小小的发尖,他也不知怎么了,待到回神,自己已到了人群前面。

拉琴的人很年轻,巴掌的大的一张脸,漆黑的瞳仁儿,因为专注而嘴角微微下撇着,他很忘我,似乎浑然不知自己身处闹市。

一曲终了,对方竟利落的收起琴盒,不再理会路人听众请他再来一曲的请求,竟自顾自的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去。

路人见他坚持,也就纷纷议论着散了。


霎时间就只剩赖冠霖和这个少年,对方收拾完东西,甚至将刚刚听众留下的垃圾也一并带走,末了才瞅见赖冠霖还留在原地,好整以暇的望着他。

青年蹙眉:先生,有事吗?

赖冠霖问:刚刚那首曲子,叫什么?

青年眉头放下,似放心了一般,从善如流的答道:自渡。

赖冠霖喃喃自语:……人生不能太过圆满,求而不得未必是遗憾。

对方笑道:就是这个理儿……先生,我周末在珍爱路二十五号的咖啡馆拉琴,有空过来赏脸。

说罢也不等他答应,潇洒的走了。

赖冠霖站在原地目送少年的背影远去,转头去看在两岸霓虹灯下粼粼的江水,有微腥的水汽卷着晚风扑面而来。

他心想,周末该是个好天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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